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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博熠论】猫咪今天你愉快吗

预警:全文約9k5/非典型花吐梗/我流博熠论解读/bug很多/如阅读过程感到任何不适请关闭/不要上升







蒲熠星窝在走廊的座椅,日光灯管横亘在天花板。天气仍是有些冷,他蜷缩在座位上,姿态像折起手脚的猫,身上披着件灰色羽绒服,以自己为支点撑起一小座帐篷。

他前阵子遇琐事搅扰,肉身渡劫,折腾得整个人瘦削下去,于是这顶帐篷也撑不出稜角,瞧上去松松垮垮,甚至有些孱羸。苍白的淅沥的光线落到上头,乍一看像半融的蜿蜒的雪。


医院走廊不算太安静,但人多少都有共识把音量压低了对谈,嗡鸣声织成涨潮的水网缠上脚踝,一点点把神识、把身体栓绑,按定在座位上。蒲熠星的头一顿一顿,脖颈捂得太严实,细细密密冒了点汗,但躯体手脚仍然是冷凉的,既困又不舒服,脸上还压了两层口罩。他感觉喉管被噎着,滞涩感不上不下,全靠那两张薄纸掩饰太平。


护士喊他时,蒲熠星困得意识已有一半脱离躯壳。他缓慢眨了两下眼睛,神智是注油摆件里的细沙回流,这才缓慢展开长时间折叠用以支撑睡眠姿态的骨骼──已经开始犯痠犯疼,皱巴得跟他手里的候诊单一样──但目前这点程度的难受,并不是他目前亟待解决的困境。


他跟在护士后头,目光散在对方后跟被磨得有些掉漆的护士鞋上,脚步不算太稳,全靠生存本能支撑。对方替他拧开诊间的门把,比了个请进的手势。


蒲熠星向对方点点头,低声说:“谢谢。”

他喉咙状态很糟,嗓音压得单薄,让人联想喝饮料时閒来无事惨遭磨牙的塑料吸管,被辗成又韧又瘪的一片。


护士并不介意,只弯身替他带上了门。


他没来得及抬头,里面传来滚轮椅拖拽地面的嘎吱声,对面人似乎停顿了一秒,开口:“阿蒲?”


声音更近了一点,但仍保持一段礼貌且得体的距离。蒲熠星抬脸便见一双很熟悉的眼睛,眼头圆钝、眼尾软和,目光温和且关心,“怎么来了,你哪里不舒服吗?”


蒲熠星怔了怔,以为自己困出了幻觉,或是陷进哪一段无边梦境。他惊得瞪圆了眼,又低头要去看单子上坐诊医师的名字,庞博被对方的动作神情逗乐,低低笑了两声,说:“那上面写的确实是周医师,不过他今天有事,请我替他的班了。”他招招手,示意蒲熠星坐到自己前面的椅子上,又问了一次:“你哪里不舒服吗?”






“你哪里不舒服吗?”


蒲熠星一进门便直奔床铺,爬梯子的速度快得像猫飞上攀爬架。庞博略显担忧的声音落在身后,他已经把自己整个人擀平在床上,脸埋进被子里。

“嗯……头有点疼,赶final熬了几天。”被棉布筛过的声音朦朦胧胧,“刚提报结束,现在要把缺的觉都补上……困死我了。”说到后面话已然糊成一片,像纠缠打结的毛线团。


“好。”下面传来庞博的应答,隐约还能听见喉咙里囫囵着低低两声笑。


庞博总是爱笑,开心也好;礼貌也好,笑也笑得不算太张扬,至多眼尾挤出点细纹,但频率很高。蒲熠星有时候也不太明白怎么能有这么多事情可笑,但不至于反感。他能感觉对方笑得真情实意──倒也不是说笑点俗滥、易于拿捏,而是纯粹认为这个世界可爱得可乐──这样很好,蒲熠星想,不至于无忧但总没有远虑。思绪到这里已然朦胧,意识游离在现世和梦境边界,被海潮反复推揉,搓出细碎泡沫。


庞博同他是合租室友,蒲熠星还在念本科,对方年龄长他几岁,在校念研究所。

住学校宿舍到底不如在外租屋过得自在,蒲熠星待了两年便决定往外搬。正巧在网上刷到庞博贴的找室友的启事,两人约了个时间看屋,聊过后觉得还行,便决定一同合租。


租屋是有点老旧的小型公寓,楼梯回廊边角斑驳,像无生机的地锦,安静地沉默地淹漫。他和庞博共住一间,床铺都是分的上下层。


第二回踏进屋子便是拎行李家当入住了,原先蒲熠星没想麻烦对方,只简单告知了时间,本意是不想影响对方起居,但庞博为人实在热忱,主动提起要帮忙他搬家。蒲熠星猫一样的性子,按理来说要退缩,他抿了抿嘴,在文字框里斟酌用词婉拒。

他开着聊天窗焦头烂额。左排庞博的头像是张靛蓝底色的照片,光影斑驳蜷曲,大约是套了张滤镜,乍一看像梵高新作。

没等蒲熠星踌躇完,那方“名画”又裱了一幅上来,旁边浮出新的文字泡:“搬完了顺道带你看看附近的商店,可以留意有什么需要的。”


蒲熠星眨眨眼睛,把敲了一半的字一点一点删除,重新送出一句:“好,多谢。”



搬家多个人帮忙确实效率快上不少。蒲熠星不好意思太麻烦人,只让庞博帮着将箱子挪上楼梯。他东西也不多,一两趟来回便结束战斗,庞博倚在门口看蒲熠星整理杂物,后者蹲在地上,低头拆开纸箱的胶带。


七月里的天气已经称不上凉爽,这一遭活动下来无可避免要出汗。蒲熠星只整理了一部份东西,便感觉有些捱不住闷热。

他的头发比起大一时蓄长了点,现在的长度勉勉强强能够扎起小辫。现在暂时找不到皮筋,只好伸手撩了一下发尾,露出来一截细腻的,白得有些惊人的后颈,发丝散开来,一些因为汗水附着在上头。蒲熠星有点难受地转了下脖颈,指尖上沾了稀薄的一点汗意,很快又蒸散掉。


庞博就站在蒲熠星背后,目光落到那快皮肤,烫着一样,一下子便移开了。


他借开窗通风的由头转身,伸手去推落地窗。显得有些厚冗的窗帘布一撩,阳光便钻空瓢泼一室,风也跟着灌了进来。庞博听背后蒲熠星轻轻惊呼了一声,回头就见他伸手去抓飘起的胶带,飞扬的散落的。像郁郁作曲家埋葬的手稿。


蒲熠星偻着身躯,仍是一半维持着蹲姿,手里的胶带残片沾黏瓦楞纤维,惺忪间又成了稀疏的麦穗。大约是感受到对方的目光,他也跟着抬头看了庞博一眼。


这样的光线下,庞博才发现对方的瞳色很浅,像剥开纸的琥珀糖。蒲熠星平时神情太淡,于是眼神便容易成为别人仰赖判断他情绪的第一指标。奈何上天同样赏脸,这点造物不甘仅以肋骨充次。两人定定对视了数秒,最终蒲熠星没忍住先笑出来,低头看看手里,又一次笑出声。


他说:“我像在阿波斯的田间。”


庞博也没忍住笑,下一秒装模作样歛起脸色,“‘请不要叫我拿俄米。’”


蒲熠星嘿了一声,瞪圆了眼睛假作不满,但这点小猫一样的张牙舞爪没能坚持几秒,最终和庞博一同笑得前仰后合。





蒲熠星摘下口罩,张口让庞博看了看咽喉。这点间隔程度说远不远,游离在安全地带的边界,但足以令他别扭得猫尾巴缠紧脚踝。

庞博倒没有留意对方的神色,或者把这种拘谨视为对病症的忧惧。但一套检查收尾,他表情忡忡,眉毛耷拉下来,看着比病患更显得心慌意乱。


蒲熠星说,自己一个月前开始断断续续咳嗽。

起初不算太严重,就是有些发痒,细密的微弱的,不太彰显存在感。后来咳了一两声,像给冷风浸过之后身体呲牙咧嘴的小反噬或者抗议,但随时间推移,逐渐能感觉症状严重起来,有时甚至难以停止。胸腔那点不大的滞涩被咳嗽的震动引得越发严重,有时脑仁都咳得缺氧发昏,几近干呕。


真正让他感到迷茫且忐忑的是在后面。

他捂着嘴,咳得目光都失去焦距,胸肺急遽收缩,好不容易缓过来时感觉手上有些黏腻。


蒲熠星挪到光下一看,零零散散几朵花,柔软的破碎的。


他脑子一片空白,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。




蒲熠星其实有把部分看起来还不是那么磕碜的花瓣收集起来,封进密封袋,一齐带来医院。

毕竟这件事情怎么瞧都显得荒诞又浮夸,多端详几眼还有点能够共情The Son of Man那副扎破感官又唐突的错觉。他甚至能将自己的思绪剥离一部分去模拟和俯视,假想戈尔孔达的序列与花瓣坠落的共通点。马格列特说眼睛所见的不一定是真实,那这些花朵残片呢?甚至是这些花瓣的来源本身──他是真实的吗?


那袋淌着柔软腥气的密封袋子被他迟疑着放在诊间的桌子上,花朵是真的与他同一时间维度与流速下的存在,隔了这么段时间,萧疏已经淹漫边角。

庞博没有对此展现出任何反感或质疑的情绪,反而在某种程度上,表现得比蒲熠星更踌躇一些。


他拧着眉毛写病历,蓝色水笔被他架在指节转了几个圈,最后一个旋没接好,啪嗒一声落在纸面上。庞博吐了一口气,无心去捡它,想了一会,还是开口。


“这病虽然看着挺荒诞,不过确实是存在的。名字很直白,就叫花吐症。”


他的目光落在蒲熠星身上,“花吐症的病征就是频繁咳嗽与吐花,严重的话造成死亡也不是不可能。患病的原因是单向情感积抑导致,基本上过往所有案例都证明这点。”


蒲熠星愣了一下。


“目前没有药物能够真正根治花吐症。”庞博说,一边观察他的脸色,“可以仰赖小剂量的麻醉药物缓解不适,也有人尝试开刀缓解病灶,但成效不明显,只是延缓病期。”


他把口罩拉上去一些,按了下鼻樑,“花吐症最直截也最没有后遗症的解法,”他迟疑了一下,仍是开口:“是得到情感对象的亲吻。”


蒲熠星怔了怔,眼睛一下子睁圆,像猫咪被踩了尾巴。但没撑几秒,彷彿整个人都瑟缩起来,眼帘下垂,变回一副有些漠然又懒散的神态,只摇摇头,说:“我不方便。”


庞博没有追问他细节,得体地留了一段对话上的空白,续道:“一开始研究这个病症,尤其是造成患病的缘由,很多人都认为这是心理,或是意识层面的疾病。”


“大脑是很容易被欺骗的……当时有个听来很荒谬,甚至有些别扭的假设。”庞博伸手在自己身上比划了下,“有这样一种病,患者身体可能有某一部分的残缺,比如手臂。”他挽起袖口,露出线条流畅的一截手肘,青色河流埋在底下奔淌,“理论上,没有肉体、没有神经……他是感觉不到这只手的。”他停顿了一秒,“但却剧痛难忍。”


“这样的病很难根治,麻醉也起不了作用。况且病者是没有实际伤口存在的,终归只存在于他自己的感受……大脑为他构筑的,不真实的感受。”


蒲熠星问:“没有解法吗?”


“有。”庞博伸出另一只手,“在患者的另一侧放上一面镜子,让他能看到,甚至把镜子里的手当成是自己的。”他重新看向蒲熠星,“他就再也不痛了。”


就像花吐症一样。患者并不拥有他向往的情感对象,于是大脑的意识感受到难过,甚至痛苦……因而自主编撰了一套生存机制,仰赖他所需求的解脱。庞博说。


“不成功便成仁啊。”蒲熠星托着下颔,没忍住吐槽,“这么拚命吗。”


庞博配合地笑了两声,“不过呢,后来按照这个方向去治疗,无论如何也不见成效。靠催眠、药物……任何一切幻觉模拟花吐患者假想中的对象,对他来说都没有用。”

“只能说因果十分相似,但就花吐症本质而言,跟这样的意识疾病还是有很大落差的。”


“假设上述的病因成立,这也不是很难接受或理解的事情。然而花吐症不合理的症结在于花。”庞博说,“后来的研究又换了方向,毕竟牵扯上了植物、生物……也曾经怀疑过是否是类似于植物结合影响的病毒或菌体。”


“但很快就否决了,因为所有患者的样本截然不同。”他拿起桌上那包密封袋,蒲熠星见状小小抿了一下嘴脣,但庞博貌似不太介意,只放在手心里,垂眼看着它。


“比起意识上的自救工程,它更像是一种自然界的,趁虚而入的寄生。”


“最终患者的生命会成为供给‘花’的养分,一直到死亡。”





九月过去,天气逐渐转冷。租屋的公用空间有厨房,但夏天里庞博还是和蒲熠星商议着在房间放一台小型冰箱。容量不是太大,高度只不到腰部,栖在床铺对面的角落,不分白日黑夜运转,有时晚上睡得沉沉,错觉有只赛博猫咪卧在月色打翻的窗格里,伴随吐息声打呼噜。


蒲熠星上周和庞博一起到超市补买日用品。这是名义上的,事实留意哪些商品有需要的工作全仰赖庞博。得亏后者生活能力点满,从一整面商品中快速比对价格、查看生产日期到精准抓取所需的品项、份量、规格,蒲熠星自从第一次和他同去超市起便自叹不如,从此一心一意专注在打捞零嘴小食大业上,致力在购物车里划分一小块领地囤食。


庞博倒是有心想稍微改正对方爱吃零嘴的习惯,更何况蒲熠星算不得会下厨,往往外卖盒子一掀一阖便又解决了一餐。

他蹲下身拉开小冰箱的门把,湿冷的水气扑面沾上鼻尖。里头是蒲熠星上次从超市囤回来的汽水瓶子,端端正正立了一面,商标竟然排得出奇规整,有Andy Warhol曾到此一游的嫌疑。


他没忍住失笑,转念一想干脆晚上拎着人出去外面吃饭。天气还是有点闷,庞博不想开灶裹出一身汗。越想越是心动,便直接捞过手机给对方发了信息,想了想又问:有什么特别想吃的东西吗?


蒲熠星回得不是太慢,庞博刚简单清扫了地面的灰尘,那边蒲熠星的聊天窗便弹了张小猫探头的表情包。对面似乎想了一会,说:应该没有什么问题,至于吃什么的话……几个礼拜前曾在附近街区的边角发现一家小餐馆,看着氛围很好,但到现在都还没来得及试。


蒲熠星说:“反正距离你的生日只有一百三十多天,而我的只剩两百天了!是时候提前预热一下了。”


庞博一顿,被逗得实在憋不住笑,笑得眼睛都瞇起来,对着那方莹莹,溢着白光的手机萤幕乐了很久。




他想着等蒲熠星回到租屋再一同出发,思考过后还是提前打了电话到餐馆订位。蒲熠星本就剩半堂课,回来时正好踩着黏稠的夕阳。


太阳一旦落下地平线,气温就开始下降。庞博让他去换一件厚一点的外衣,蒲熠星点点头,放下装书的袋子,拣了一件棉质外套披在身上。外套背后连着帽子,帽上挂了两只猫耳朵。庞博看着新奇,没忍住伸手去捏了两下。


蒲熠星是熟了方显亲近的性格。他鞋子穿到一半,半只脚浸泡在斜阳沉淀的金粉里,察觉庞博的动作,便乖乖转过身去任他研究明白那顶帽子,姿态既柔软又温驯。


庞博没来由地被这个反应戳中。蒲熠星背对着自己,逆光里连耳垂看起来都泛着红,整个人显得茸茸的。

他定定看了两秒,感觉心脏都要陷下去一块。



餐馆瞧着不错,实际也真的还可以。里头人不算太少,说话声与餐具碰撞的响动细碎,庞博刚点完餐回到座位上,蒲熠星盛了两杯水回来放到桌面。餐馆靠边角的位置还搭了个小型的木台子,看模样是让歌手驻唱用的,不过现在只孤伶伶站了一座音箱。


蒲熠星开始研究起这里的装潢、摆饰,小朋友一样,东瞧瞧西看看。庞博笑他好奇心旺盛,他撇了撇嘴,目光又落回这张桌面。


每桌台面上都摆了一只玻璃瓶子,里头注满清水,斜插两三枝花朵,花茎细长,蓝紫色的层叠起伏的花冠,乍一看还有点马若雷勒构建的风采。很是漂亮,但也看着易碎,好比初生的蝉翼,尚且没来得及展开,既薄软又脆弱。



蒲熠星垂眼,深深凝视了数秒,而后轻手捏起瓶子,生怕摔碎一样,把它往桌簷的反方向挪放。






庞博说,我大约还有一个小时左右就能下班。结束之后要约顿饭吗?


他给蒲熠星开了一些减缓喉咙疼痛的药物,一小罐药水,说实在忍不住的话再到医院回诊。庞博仍是有些忡忡的神色,但欲言又止,蒲熠星几度以为他要再说些什么,最后庞博顿了顿,只问他要不要一起吃饭。


“也有好一阵子没有见面了。”庞博轻轻笑了一下,说是笑,其实也只不过是声短促的气音,透过口罩更显得含糊,“在医院见面不算太吉利,所以还是聚餐吧。”


蒲熠星眼睛一转,猫科动物使性子的时候总会有些类似的神色,说:“没想到您还信这个。”

庞博被他逗乐,但又很快收敛表情,耷拉眉毛,神色哀哀凄凄,像那张流泪狗狗头的表情包,“蒲老师给个面子?”


他们认识五六年,同住近两三年,庞博太清楚蒲熠星遭不住什么。果然后者耳根子一下子灼烫起来,眼神游移,说话都磕磕绊绊:“……约嘛那就。”

他回得急,牵动喉管吐息,没忍住又开始咳嗽,急忙捂住脸,模样实在狼狈。庞博关心的声音被气声搅得稀碎,只好伸手揽住对方,一边轻拍几下。


有点儿像摸猫。蒲熠星这时候还能分神为自己的想像力吐槽。缓过劲来一张手,果然又是纤薄的破碎的花瓣。那头庞博递给他几张抽纸让他清理,想了想,又从口袋摸出一片钥匙,“你没事的话可以到二楼最里间的办公室等我。那里有躺椅,你可以休息一下。”


他把钥匙放到蒲熠星面前,“我这里结束了就过去找你。好吗?”


庞博认真问话时看起来总是真诚的,神情专注又平和。他温厚的目光降落到蒲熠星身上,柔软又锋利,扎得人皮肤发痛,又像火苗灼烧。


蒲熠星手足无措,偏偏还只能压抑着,不可能也不愿意表现出来。他闷闷嗯了一声,拿起钥匙捏进手里。又听庞博仔细同他说了几句领药的流程,这才推门出去。




等待叫号领药的时间倒也没有想像中迅捷。蒲熠星又重新陷入昏聩的回圈里,他一会醒一会睡,对于时间流动的感知已然麻木,被割裂的时间太过短促,甚至来不及组织成一片梦境。


好不容易拿上药袋,他慢慢挪着步子走到二楼,摸摸口袋里庞博给的钥匙。蒲熠星想了想,转身走进楼层的洗手间。


里头没有人。他把随身提袋放在置物架上,走到洗手台大片的镜子前站定。


蒲熠星拉下口罩,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脸颊比起之前都削下去一片,全身仰赖骨骼撑开一副苍白面皮,喉咙里仍是发痒发疼,似乎唯有神经末梢敏锐起来。他摀住嘴轻咳了两声,从指缝掉出一点细碎的,明豔的花瓣。


一切都显得唐突又荒谬。


他的感受尚且没有被吞食,知道庞博顾忌着自己的体会、思维──甚至是既定认知,措辞和语态尽可能保守而温和,一点一点尝试帮他厘清,帮他构筑对于这场灾病的一切感知。


他的病灶,他的情感──蒲熠星越想越觉得整件事情都透着荒诞,一场毫无防备的无妄之灾。在和他交谈的期间,庞博都并未过分频繁触发这些词汇,但蒲熠星怎么可能没有意识到呢,怎么可能……不去设想呢。



他积抑的单向的情感,


对象是谁?




蒲熠星笑了一声,声音太轻,空旷环境里回音交叠,又显得像是呜咽。他垂下头,静了一会,又从口袋里拿出手机。他点开相册,拖动捲轴拉到下面,好几年前的相簿像一艘沉默的船骸,挂满锈迹,也被他备份过许多许多回,但已经很久不曾打开来仔细端详了。


蒲熠星点开一张相片,定定看了半晌,然后把屏幕竖起,面对镜子。


相片──镜子里的人正望着镜头,眉毛与脣线轮廓硬朗,脸型线条都是稜角,偏生眼尾拖长,显得软和又亲暱,于是那点锋利也被打了对折,眼皮上还有一点落雪,嘴角弯起来,目光既专注又真诚。


庞博总是爱笑。蒲熠星评价过,开心也好、快乐也好……甚至是礼貌,同样如此。


他经常在睡梦与清醒搁浅的交界里放任思绪浮游,或者也能够称之为某种程度上的幻想,幻想一些虚假的不真实的情节。他甚至能把自己的视角、神智剥离作无数份,去看一些过往的记忆或梦境,以淡漠而苍白的立场俯视,轻易便把自己剥得鲜血淋漓。


蒲熠星无数次梦见庞博笑将自己比拟作拿俄米。这不过是过去一个对方应和自己的玩笑话,却恒久存于自己的大脑皮层,触发的次数太过频繁,频繁得他快要无法区分这是真实发生过的片段,还是自己偷取了谁的一截肋骨?

时至今日,一些光影残存在眼角的弧度仍然可以描绘,他不受控制地想,幻想,在身份上他难得张扬一次,“赋予”自己没有信心、面临困境选择逃避的标签。


他几乎就是以利米勒。


蒲熠星有些破罐破摔,他毫无章法地想:甚至如今连归宿都一模一样。



他长久地、怔怔地望着镜子里的庞博,思绪被刮落在脚边,干燥的破碎的一地。这样的治疗方法确实是没有效的,蒲熠星想,某种程度上能定义作一种细微的恍然。否则──否则怎么仍会感受到疼痛呢?






“阿蒲……阿蒲?”庞博的声音模模糊糊,逐渐朝洗手间靠近,类似阳光撩开枝叶,光晕的边角都是锋利的,“还是很不舒服吗?我在办公间没找到你。”他在门外站定,隔着一段距离探询,“你还好吗?”


蒲熠星把手机塞回口袋,嗯了一声,又捞起搁置在角落的提袋,清了清嗓子,道:“没事。”


提袋里还躺着那只密封袋子──盛满破碎的腥气的黏稠。蒲熠星边走边把它拿出来,到门口时正对上庞博挟满担忧的目光。蒲熠星笑了一下,示意自己状态正常,又走到墙边的垃圾桶前,把花朵袋子抛了进去。


“‘手把花锄出绣帘’,”蒲熠星朝他眨眨眼,“试着能不能低配意会一些林姑娘的心境。”


庞博先是一怔,紧接着被他逗得好笑。他没忍住伸手揉了一下蒲熠星的头,把一小绺翘起的呆毛也按了下去,问:“要吃饭了吗?”





没有餐馆,没有玻璃瓶子,也没有马若雷勒。


时间已经不算太早,两人想了半天,绞尽脑汁能搜刮出的店名全是火锅。

火锅也不错。在车上蒲熠星如是说,但对上庞博略带犹豫的眼神,他目光游移了下,“……鸳鸯锅是四川人的底线。”


“那也不成。”庞博的目光收了回去,他太了解蒲熠星吃食上的习惯了。他手搭在方向盘上,但抿紧的嘴脣仍有些强硬的意味。

针对庞博本人而言,其实很少能窥得这样冷肃的神态。蒲熠星窝在副驾,额发压在车窗上,透过玻璃反光悄悄看了看对方。其实也没有非得嚐辣的意思,就是一些类似于撒娇的猫咪心态──恐怕蒲熠星自己都没有察觉,但微弱的委屈朦朦胧胧,猫尾巴又蜷在了腿上。


庞博见他没有回应,踩了刹车等红灯,又放温声音去哄,“你现在的喉咙状态不好,等痊癒了我请你一顿,好吗?”


蒲熠星愣了一下,头转了回来,目光闪了闪,是有些动摇但别扭的语气:“就请一顿哦。”

庞博笑了,跟上前面的车流,“只要你治好了。”他快速看了一眼对方,大而分明的眼睛弯着,那一点弧度停泊在眼角,像搁浅的月色,“之后要几顿我都能请的。”


蒲熠星顿了顿,闷闷嗯一声,好歹算是同意了这套说词。他转过脸闭上眼睛装睡,剩余一点月亮残存的刀锋划在他视网膜上,冰冷又绵长,久久不能消散。




“关于这场病……”庞博的声音把他的思绪拽回来,蒲熠星埋头扒了两口饭,睁着眼用上目线看对方,示意自己正在听,“你有什么想法吗?”


见蒲熠星目光散了几秒,仍是没有开口。庞博说:“在医院我是医生,并不会过问病患的隐私问题。”他的眼神又落在身上,扎穿对方泡沫一样的保护壳,“但我个人,真的不希望……不希望你出事。”


庞博看着他,说:“我会害怕。”


蒲熠星呼吸短暂停了一秒。

他调适得很快,偏头想了想,放下手里的筷子。


“谢谢你。”蒲熠星说,“但这件事情上,可能真的处理不来。”


他也回望庞博,对方的眼睛真的很大,温厚又清亮,他总是不敢直视,怕只一眼就近乎要把他灼烧殆尽,但这次无可逃避。


“我和对方上次联系,已经间隔好一段时间了。”蒲熠星说,到底也不算谎话,“因为这样的事情唐突打扰,会很影响他的。”


他捏着勺子拨弄碗里的菜料,头又低了下去,声音放轻了些,“何况他并不喜欢我。”他说,“我并不希望对方难堪。”


蒲熠星没抬头看庞博的脸色,但他几乎已经能够想像会是什么样的神态。庞博对待亲友一直都是十分亲善而热忱的性格,面对这样的事情,恐怕都要比他自己难受──可偏偏便是这样,蒲熠星便越不能让实情挣脱禁锢。他无法设想庞博得知后的尴尬、为难……无论什么都好,他也不敢去想。


对方肯定会帮自己的,蒲熠星很清楚这点。


而这样真让他比什么都还要疼痛。



这类想法,本质上和倔强有某种程度的区别。蒲熠星并非意气用事,也不是全然的悲观主义,从来不觉得没有伴侣就无法生存下去。

只是这件事情就像横亘在他身上的一道疤、一片瘀青,轻易不敢碰,一摁下去便疼得整个身子都要蜷缩起来。蒲熠星用两年认识庞博,用了三年沉淀情感,但从来认为这就是他自己的事情──从他未曾表露心意这点来看便很坚定。如今遇到这样的病灾,到最后真要以他的生命为此买单,那蒲熠星也认了。


在这件事上,他全身拧着劲,疼得撑不住了也不肯松口。


他不想庞博感到任何一丝为难。



蒲熠星垂着眼睛,不敢去看庞博的脸色。火锅的烟雾淹漫两人之间,他只低头去扒碗里的饭菜。其实还是很对不起庞博的,蒲熠星想,对方是真心希望自己能过得健康和平安,这点无庸置疑。他回避了某些可能令自己和庞博都感觉难堪的症结,但很难让庞博不因此难受,甚至是难过。


蒲熠星因此感到疼痛,自我约束与审判的十字架把他钉在日光之下。


但他真的没有任何办法了。





蒲熠星原先是想自己打车回家,庞博拦住了人,说我载你回去吧。


今天一整轮行程下来,蒲熠星原来精神就不好,此刻窝在副驾上,睡得昏昏沉沉。他脑袋靠在车窗玻璃上,颠坡路途里有一下没一下挨着。庞博的车开得很平稳,意识蒙眬,蒲熠星仍能从这点、从拖洒在眼皮的路灯光线、从对方盖在自己身上的外套,感觉到些影影绰绰的温柔。


他在车辆的摇晃中睡得绵长且黏稠。蒲熠星的意识被完全剥离开来,一切对于时间、空间的感知逐渐远离。他听着庞博很轻的呼吸声,像被隔在孤立的高塔上,遥遥去听月亮牵引的海潮。


这算月亮的脉搏吗?



蒲熠星模模糊糊地想,他大约永远也不可能触碰到月亮。


但如果可以许愿,能否叫月光亲吻他的额发。




END



[注1]薛凯琪《狐狸今天你愉快吗》

[注2]不要叫我拿俄米,要叫我玛拉,因为全能者使我受了大苦。(《路得记》1:20-21)

[注3]肢幻觉痛,系指患者感到被切断的肢体仍在,且在该处发生疼痛。疼痛多在断肢的远端出现,表现为持续性疼痛,且呈发作性加重。各种药物治疗往往无效。(百度百科)

[注4]世界只是一些影影绰绰的温柔,人还是原来的人,河还是原来的河。(博尔赫斯《面前的月亮》)




看完後如能評論,感激不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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